第十一章
四月初八,秋寶從山裡拎了一隻雞回來,徑直送到胡小秋面前,胡小秋頗為滿意,擰斷雞脖子,提了一個木腳盆出來把雞扔了進去,從灶上拎來黑漆漆的水壺,將開水澆了下去。
秋寶捋起袖子來拔毛,順便挑出最好看的幾根出來玩。秀秀挑著擔子回來時,雞也處理好了,秋寶將漂亮的雞毛獻寶一般送到她眼皮底下,頗為大方道:「嬸子,我們一人一半吧,你先挑!」
「別搗亂!」胡小秋將他拎開,接過扁擔,朝山嶺上指了指,秀秀會心一笑,就著秋寶的手喝了一杯冷茶,拉著他的小手朝山嶺走去。
胡小秋一直以為城裡的姑娘都像湘湘那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,如今看到秀秀,不得不感嘆小滿真是有福氣,別的不說,有秀秀在,一個村子辦席都用不著找別人,辦的菜比胡十奶奶的還要好,果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。
似乎感應到他的目光,走出老遠,秀秀腳步一頓,迅速回頭掃了一眼,果然看到他一邊理菜一邊看自己,將秋寶的手緊了緊,輕笑道:「我上次要你問的事情怎樣啦?」
秋寶怯生生道:「爸爸說了,這輩子只要我媽媽一個。」
秀秀張了張嘴,半天說不出話來,秋寶反倒小大人一般安慰她,「世道這麼亂,不討堂客也好,省得打鬼子的時候不安心。」秀秀撲哧一笑,抱著他的腦袋敲了敲。想起媽媽,秋寶眼眶一紅,低著頭不敢做聲。
小滿迎面而來,敞開的衣襟在風裡烈烈飛舞,還是十足的英俊瀟洒派頭,只是這樣一看身材結實了許多,也不再是白生生的臉色,滿面黑里透紅,眼睛熠熠發亮。
「秀秀,我打槍贏了朱沛!」看他扯著脖子喊,秀秀抿嘴一笑,也不戳穿朱沛的把戲。朱沛和胡小秋兩個在山裡打獵多年,練出百發百中的本事,小滿即使最近非常勤奮,也只能望其項背,更何況兩人一個跟了張鵬飛,一個跟了抗日義勇軍湘潭支隊的羅德鈺,兩位領導都是國民黨軍官,能文能武,本事通天,兩人現在已經成了兩支隊伍里首屈一指的人物,胡家出來的男兒,除了從小嬌慣的小滿,還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!
不過,正因為他不那麼完美,才有今日的幸福生活,她心頭一陣抽疼,暗暗將指甲掐進掌心,提醒自己不要在他面前表現軟弱,讓他分心。
聽小滿嚷嚷了幾遍,秋寶還是當了真,歡天喜地跑上去獻媚。小滿瞥見秀秀含義不明的笑容,到底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,用力撓撓後腦勺,挺直胸膛道:「我現在也是小隊長,你不要笑!」
秀秀猶疑地看向朱沛,小滿嫌他慢了,丟自己的臉,悄悄朝他踢了塊石頭過去,朱沛心頭悶笑不已,慌忙證實,「是啊是啊,我們羅副司令委派胡湘江做第七大隊的副隊長!」
秀秀立刻明白過來,原來第七大隊大多是胡家附近村子的男人,自然要選個說得上話的出來,見小滿得意洋洋的樣子,不禁又好氣又好笑,將他在風中翻飛的衣襟合攏來,準備扣上。
「我不冷,這樣子比較好看!」小滿一邊嘀嘀咕咕一邊瞪旁邊擠眉弄眼的秋寶,突然把腦門一拍,手長長伸向看熱鬧的朱沛,一本正經道:「我今天過生日,禮物吶!」
放眼望去,整個家族敢大大咧咧要禮物的也只得他一人,朱沛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,知道他在打自己□□主意,而且依他的脾氣,不弄到手絕不會罷休,只得從懷裡掏出來忍痛交到他手裡,扭頭氣哼哼地走了。
「要是湘湘在就好了!」小滿摩挲著槍身,非常認真地發白日夢,「她也去要一把槍當禮物,我就變成雙槍胡小滿了,比張鵬飛還厲害!」
這回連秋寶也看不下去了,朝他做個鬼臉,衝去追朱沛,卻見他跟胡小秋擺擺手算是打招呼,門都沒進就走了,趕緊跑去跟胡小秋通風報信,「爸爸,你把槍藏好,剛剛他的就被搶走了!」
見他一個勁朝朱沛的背影指,胡小秋這才知道為何朱沛臉色不佳,差點爆笑出聲,將秀秀做好的兩包野兔子塞到兒子手裡,打發他去追人。
一會小滿和秀秀才從山嶺下來,到底是新婚夫妻,根本不用任何動作,從一個對望和一個微笑就能看出無限柔情蜜意,也不知道小滿湊近秀秀的耳朵說了句什麼,秀秀捶了他兩下,突然變得比天邊的紅霞還要艷麗幾分。
胡小秋遙遙看著,不經意想起一張同樣嬌艷的臉,好似有人撕開胸膛擰住心臟,差點一口氣透不過來,疼痛難忍。
小滿樂呵呵走來,將剛奪來的「禮物」拿給他看,胡小秋回過神來,不得不感嘆世上還真有一物降一物之說,這把□□可是張副司令親自撥給朱沛使用,他一直當寶,片刻離不得身,誰看也不給,誰知還有個大少爺小滿等著要呢!
研究過槍,胡小秋這才想起今天過來的目的,笑道:「小滿,恭喜你又大了一歲!」
「禮物禮物!以前我跟湘湘過生日,我家禮物都是買雙份!今天湘湘不在,便宜你了!」小滿毫不客氣地朝他伸手,胡小秋可沒想到這茬,在身上摸了半天,什麼也拿不出來,尷尬不已。秀秀看不下去,將小滿的手打開,笑道:「哪裡有你這麼厚臉皮的,準備桌子吃飯去!」
小滿悻悻然收回手,嘟嘟囔囔道:「要是湘湘在就好了,我們以前都是兩個人一起要,多有氣勢,誰都不敢不給!」
大家哭笑不得,胡小秋斜眼看到鬱郁蒼蒼的竹林,眼睛一亮,笑眯眯道:「你想不想要竹刀,我給你做一把當禮物,行不?」
小滿歡呼一聲,得意洋洋地沖秀秀髮出哼哼聲氣她,等胡小秋帶著兒子走開,突然將腦門一拍,囁嚅道:「奇怪,你什麼時候生日?」
秀秀笑容一僵,突然沉默下來,小滿看出端倪,只當胡家錯待了她,賠笑道:「你告訴我哪天,以後我年年跟你過!」
秀秀眼眶一熱,輕聲道:「不用過,我也忘了,似乎那天鬼子空襲,把我家炸垮了。」
小滿驚呼出聲,輕輕摸摸她的臉,只是秀秀並不接受這種無言的安慰,扭頭鑽進灶屋,看雞有沒有燉好。
小滿跟到門口,靠在門框上,仰望著漫天絢爛的霞光,柔柔地笑道:「秀秀,別傷心,聽說德國鬼子已經投降,日本鬼子肯定撐不多久。等日本鬼子投降了,我們還是回長沙,你在家教養孩子,我做生意養你們,到時候我要建一棟比原來的公館還要大的房子,把所有人通通接去,我們每天在一起,熱熱鬧鬧地……」
「別去了!」秀秀哽咽道,「我本來就是鄉下人,喜歡住鄉下,住著心裡踏實。」
小滿忙不迭點頭,「對對,鄉下舒服,勤快一點根本餓不著,城裡連根青菜都要買!」
秀秀含淚微笑,開始準備下酒菜,好好犒勞他們。
見她露出笑容,小滿終於心滿意足,換上一副大少爺的派頭,抄著手湊過來揭開鍋看了看。果不其然,還是以前吃膩了的紅棗蛋燉圓雞,悄悄撇撇嘴,拿筷子叉了一個雞蛋送到她嘴邊,諂媚地笑道:「我決定了,以後我們一起過生日,正好一起要禮物!」
秀秀橫他一眼,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,突然有種幸福到了極致的恐慌,彷彿一切十分不真實。
小滿把蛋送到自己嘴裡,小心翼翼咬了一口,繼續沒有做完的白日夢,囫圇不清道:「要是湘湘在該多好,蛋黃噎死人,也只有她喜歡吃。我說秀秀,你肚子爭氣點,別著急生孩子,等我打跑鬼子再生,到時候我來帶人。你不知道呀,在重慶的時候念親都是我帶,那臭小子在湘湘肚子里受了不少罪,一出來就鬧脾氣,沒日沒夜地哭,我沒辦法,就沒日沒夜地哄……」
秀秀靜靜聽著,終於露出舒心的笑容,偶爾也湊上去咬一小口,吃到剩下蛋黃,她一口就吞下去,吃完狡黠一笑道:「你難道不知道,我一直喜歡吃蛋黃?」
吃完蛋,胡小秋的竹刀也做好了,在外面高聲喊小滿去看,小滿又叉了個蛋給秋寶,喜滋滋地比劃一氣,正要開口道謝,就聽一陣凄厲的竹哨,渾身一個激靈,和胡小秋同時拔腿狂奔。
秀秀追出來時,兩人已經只剩小小的黑點,秋寶仍然維持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,怎麼看怎麼傻。明明知道追不上,秀秀仍然下意識地朝兩人離開的方向跑去,只是田埂很窄,她跑得太急,不時撲倒在田裡。田裡灌了水,她很快就成了個泥人,連短髮也掛滿了泥漿,一跑就甩了滿臉。秋寶回過神來,在後面一邊跑一邊哭,大喊道:「他們馬上就回來了,別追,別追……」
聽到吉普車的聲音,門房老早就把門開了,顧家頓時熱鬧起來,奶媽抱著念親最先沖了出來,顧老先生生怕湘湘出事,人還沒出門就在高聲嚷嚷,「管家,找人伺候好少夫人!」
湘湘也是悶了好久,正要出去湊熱鬧,登時有些氣苦,推開那壯碩僕婦的手,卻沒敢拒絕老管家拿來的披風。
自從懷上這個,一家人如臨大敵,連念親都不讓她碰,若不是有顧清明提供胸膛給她發泄怒火,她只怕早就和家人鬧翻了。
剛走出大門,她只覺今日的晚霞亮得有些詭異,眼睛還沒適應,一個身影已經逼到面前,將手背在身後,笑吟吟道:「壽星婆,先說好,拿到禮物不準激動!」
她可不是有耐性的人,拽著他的手就要搶,顧清明不敢跟她鬧,趕緊將一個紅絹包的東西塞到她手裡,似笑非笑道:「聽說小滿在游擊隊表現不錯,陞官了,恭喜恭喜!」
她呆了呆,拆包的手停了下來,輕聲道:「什麼時候能回去?」
「德軍投降了,勝利還會遠嗎?」顧清明大笑,將紅絹輕輕拉開。
看到封面熟悉的字跡,湘湘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,將這本父親的教案死死按在胸膛,所有情緒擁堵在胸口,哭都無聲。
多少個生日,胡長寧總是變戲法一般拿出兩份禮物,奶奶開始的時候罵他糟蹋,他卻說要讓孩子高興一下。
那麼多的快樂時光倏忽而去,什麼都沒留下,讓人如何能相信!
顧老先生拄著拐杖走出來,瞪了顧清明好幾眼,徑直走到大門口向外張望。顧清明後悔不迭,手忙腳亂將教案收好,拉著她的手慢慢走出來,將她安置在舒服的藤椅上,還風馳電掣衝進去抓了兩個坐墊塞在她後背,賠笑道:「壽星婆大人,看在你肚子里的雙胞胎面子上,今天千萬別激動,拜託拜託!」
見他又是打躬又是作揖,大家掩面而笑,悄然散開。湘湘回過神來,摸摸挺得老高的肚子,不禁有些發愁,懷念親的時候事情太多,沒什麼感覺,生的時候也稀里糊塗,第二胎怎麼一轉眼就這麼大,懷胎十月這才過了一半而已,以後的日子怎麼過!
不過,能看到顧清明緊張的樣子,也不枉她辛苦一場,她很快就想開了,非常陰險地設計晚上的「餘興節目」,他現在不過將官班的閑人一個,每天還這麼晚回來,看不折騰死他!
哄好湘湘,顧清明這才想起父親,看他那引頸相望的架勢,心裡不禁有些發毛,慢騰騰蹩過來,探頭看了一圈,恰恰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,呆若木雞。
毛毛穿著西裝打著領結,打扮得像個小紳士,小小年紀就有長沙小哥的那股子風流派頭,可是,重點不在他身上,他身邊那個人不是情敵蘇鐵是哪個!
顧清明目光炯炯看向父親,見他急於逃避,頓時恍然大悟,三步並作兩步上前,牽上毛毛就走。
「毛毛!」聽到湘湘的驚叫,毛毛再也裝不出紳士派頭,跳起來就朝她撲,還好顧清明手長腳長,在他撲到她懷裡之前險險將他拎回來。毛毛看到她的肚子,嚇得脖子一縮,小心翼翼地湊上去,抱著她脖子小小聲地哭。
顧老先生和蘇鐵邊走邊低聲說著什麼,都是滿面肅容。走到近前,湘湘連忙起身,被顧清明按了下去,顧老先生訕笑道:「清明,蘇醫生是你姐姐在教會的朋友,身手了得,學識淵博,有空好好跟他學學!」
「啊?」湘湘失聲叫了出來,又慌忙把嘴捂上,一隻手探到身後悄悄去掐顧清明,這一家子真是匪夷所思,竟然請男人來撬自己弟弟的牆角!
顧清明比她還氣,連帶看毛毛也不順眼,按著他的頭頂將他硬生生挪到蘇鐵面前,低喝道:「小叛徒,別讓我見到你!」
毛毛傻了,在幾個大人臉上看來看去,癟著嘴欲哭無淚,還是湘湘看不下去,過來拉住他往屋子裡走,柔聲道:「跟我講講長沙的事情吧!」
「不準!」幾人同時怒喝,湘湘和毛毛僵在當場,毛毛斜眼看看她的肚子,到底知道厲害,笑眯眯道:「小姨,小滿舅舅跟秀秀小姨成親啦!」
湘湘努力擠出一個笑容,慢慢送開他的手,顧清明見她臉色不對,旋風一般衝來,湘湘只當他大驚小怪,含笑相待。
突然,彷彿有人一刀戳進心臟,湘湘慘叫一聲,捂著心口坐了下去,好在毛毛反應過來,撲上去抱住她,緩解了那下墜之勢,只是他畢竟力氣小,和她雙雙坐倒在地。
「啊……」那種痛來勢洶洶,根本沒讓她有喘息之機,她發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,胸膛幾欲炸裂,痛得滿地翻滾。
毛毛哪裡見過這種事情,滿臉驚懼,渾身顫抖,嘗試著去拉她的手,卻被猛地打飛,栽倒在地。
顧清明趁她蜷成一團,從背後撲上去將她死死抱住,在她耳邊拚命呼喊她的名字,慌亂不堪。「少夫人小產了!」不知哪個僕婦叫了一聲,大家齊齊看到她腿上長長的血跡,頓時驚叫聲此起彼伏。顧老先生猛地想起湘湘生孩子時近乎同樣的場景,眼前一黑,扶著拐杖搖搖欲墜,輕輕吐出兩個字,「作孽!」
蘇鐵最為鎮定,反客為主,召人來將她送去醫院,一邊過來查看,輕聲安撫,然而她已經神思恍惚,除了瘋狂地叫痛,根本不能回應。
慘叫聲一陣緊過一陣,不知不覺間,顧清明雙手被她抓得鮮血淋漓,已是淚流滿面。她很快就精疲力竭,腦中恢復一絲清明,滿臉絕望,用最後的力氣大喊,「小滿,你不要丟下我……」
顧清明忍無可忍,一個手刃將她砍昏,抱著她沖了出去。
蘇鐵腦子裡一個激靈,渾身止不住地顫抖,慢慢抬頭看向湖南的方向,喃喃低語,「小滿,一路走好!」